F 出品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木子童
编辑、制图丨渣渣郡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岁末年关，正是一年一度收账要钱的好时节。
但讨债这件事，并非对每个人来说都轻松写意。比如我，因为脸皮薄，每到这时候，都会为如何向朋友优雅地开口而绞尽脑汁。
不过今年，感谢最近大热的 ChatGPT，终于有人替我张嘴了——经过一番精心调教，我有了心冷刀更冷的讨债嘴替。
欲知战绩如何，请查收《AI 讨债的可行性分析与实证研究报告》。
在展开正式研究之前，做为一个“很新的东西”，我们有必要首先探讨与明确研究的背景、目的与实验范畴。
（以上及以下学术名词皆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绝不是在强行凑字数。）
对于大多数支援过朋友的债主来说，借钱这件事，似乎只有出借的一瞬间是 100% 快乐的。
一瞬间助人为乐的满足后，是无尽的焦灼与左右为难。
人人都期盼借钱的朋友自觉，但事实是，有一时经济困难的人更可能有持续性的经济困难，如果自觉有保障，那么银行就不需要建立信用体系。
当约定的还款日到期，钱的烦恼彻底攻守异位。
催，与不催，这是个问题。
其实有时候我们未必缺这笔钱，但不催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气。
尤其是当你发现朋友一面对你说没钱，另一面每天花天酒地的时候。
B 站上一位苦主哭诉，攒了 7 万块钱准备买婚房结婚，马上就要领证了，借给发小应了急。说好三个月就还，结果对方再也不提，朋友圈还设置了屏蔽。
托熟人看了发小朋友圈才发现，当他被未婚妻催促得焦头烂额时，对方正在夜店里大把大把地散钱。
图丨B站@白沐良（下同）
当然，人人都该有自己的生活，即使是负债 6 个亿的老罗也一样。
但对于债主来说，欠债人过得舒爽，绝对是比还不起钱更不道德的行为。
借款人的满不在乎好似冷冷的嘲讽，嘲讽你所珍视的情谊，在对方的优先级中不值一提。
当善良与信任碰上社会达尔文主义，借钱就成了件蠢事，说出去仿佛比欠钱更加丢人。
催，更是一系列的难题。
催债好比开盲盒，谁也不知道盒子里薛定谔的友谊能否经受住如此酷烈的考验。
第一句话，必是经过小心翼翼的字斟句酌。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
轻了，怕不管用，重了，怕伤和气。
此时，只消对方一句“还不方便”，大多数人就不得不偃旗息鼓，毕竟是朋友，谁也不好搞得像黄世仁。
但一拖再拖，再好的交情也扛不住，事情终究还是要滑向我们最不愿看到的结局——为了三五八万，和朋友撕破脸皮。
看到这里，诸位或许会说，朋友之间，压根儿就不该借钱。
朋友来找你，不借，你只会失去一个朋友，借了，却会失去一个朋友和一大笔钱。
人间清醒的小伙伴常常数落我：“他没钱可以去贷款，可以去办花呗，为什么非得找你借？就你有钱？”
可惜道理我们都懂，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绝对理性人一样擅于拒绝。
拒绝朋友借钱的理由各不相同，同意借钱的理由大抵相似——信任朋友、容易心软，或者是爱面子，不会拒绝示弱之人。
理性的朋友总是对讨不回钱的债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们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明明占理的人，在开口讨债的时候总是气势先弱上三分。
这正是讨债难题中的悖论：狠得下心的人，根本不会陷入讨债难题，而陷入讨债难题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狠不下心。
所以你看，一到岁末年关，帮人讨债的段子和视频就开始成为流量热点。
薄脸皮的债主真的很需要一个豁得出面儿去的代言人。
当然，讨债段子有用，但也有其局限。救得了一时之急，却没办法帮你坚守阵地。
有时候，对方几句推脱，债主就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了，虽然这时候百爪挠心，很想问问对方到底什么时候能方便，但又怕显得太急功近利。
至此，相信各位已经看出本次 AI 讨债实验的主要适用范围：针对遭遇债务危机、不具备良好讨债能力、需要强大心理辅助的债主群体。
在充分解析了“讨债难”成因与作用机理的基础上，是时候开始正式实验了。
ChatGPT 不用多说，大家都很熟悉，人工智能研究实验室 OpenAI 在 2022 年 11 月 30 日发布的聊天机器人，因其强大的功能性而被尝试用于各种匪夷所思的用途——比如讨债。
接下来，我们主要简单介绍一下另一位实验重要参与者：欠债人。
被我选中的小白鼠，是一位认识超过 3 年的男性好友。
2022 年，他欠了我 3000 元钱，至今没有归还。
鉴于他此前信用记录良好，总是有借有还，我一直期盼他能主动想起这事儿。
但眼看着快过年了，还是没有动静，我决定请 AI 来和他谈谈。
经过这段时间的各方试用，大家应该已经感受到了，ChatGPT 是个非常有原则的 AI，它不会为了讨人类欢心而轻易改变自己的逻辑。
所以第一步，我要确认一下 AI 在讨债这件事上的态度。
我提问：“朋友欠我 3000 元，我不好意思要回来。现在快过年了，我想要回我的 3000 块，该怎么说？”
ChatGPT 首先一本正经地安慰了我：
“索取本应属于你的东西并不是不恰当或尴尬的。”
随后给出纲领性指导意见：
1. 考虑您请求的语气：在您的请求中要尊重和体贴，因为您不想破坏与朋友的关系。
2. 解释钱的重要性：让你的朋友知道你为什么需要钱，以及它对你有什么好处。
3. 提供付款计划：如果您的朋友无法一次支付全部金额，您可以建议一个对你们双方都适用的付款计划。
4. 对协商解决方案持开放态度：如果您的朋友无法全额付款，您可以尝试协商不同的解决方案，例如交换等值的商品或服务。
5. 寻求外界帮助：如果您无法与您的朋友达成解决方案，您可能需要寻求外界帮助，例如与第三方调解或寻求法律诉讼。
虽然都是有些片儿汤的领导式发言，但可以看出方向性没有问题，甚至考虑到了人情世故。
我接着提问：“如果他说他最近缺钱，稍后会还给我，我该怎么回复他？”
这一步，很多人类就会败下阵来，但 ChatGPT 一点儿也不犯怵。它回答，你可以和他进一步商量更具体可行的还款方案。
“你不觉得把债务逼得太紧会影响我们的友谊吗？”
“虽然他没有还我钱，但在其他方面给了我很多帮助，我不想和他闹得太僵”。
面对我提出的人类常见小烦恼，ChatGPT 依然坚守逻辑阵地：
“可以理解的是，您可能会因为从朋友那里追债而感到矛盾，因为他也曾为您提供过其他形式的帮助。但请务必记住，要求偿还欠您的款项并非不恰当或不合理。但是，考虑整体关系并在您的请求中表现出尊重和体贴也很重要。”
它这么可靠，让我忍不住想试试无理取闹，于是我说道：“如果他因此生我的气，那是你的错。”
ChatGPT 没有像其他 AI 一样乖乖认错，反而教育我：
“将您朋友对您要求偿还债务的反应归咎于其他人是不公平的。”
逻辑清晰，原则坚定。
ChatGPT 就像一位挂着假笑的银行经理，它懂得人情世故，但并不真的关心人类那点儿鸡毛蒜皮的小情绪，只一心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
可靠性验证通过，接下来是“捏人”。我要设置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设，让 ChatGPT 能以更像我的方式生成对话。
我告诉 ChatGPT，接下来我们要开始玩角色扮演游戏了：
“现在你是一个 29 岁中国女性，你的身份是一名日本文化和青年文化的专栏作者。你的性格很温和、有点讨好型人格、不太会拒绝别人、容易害羞、重视友情、你并不重视自己的财务责任，如果朋友找你借钱，只要金额低于 1 万元，你都会借给他们。我需要你设身处地的理解自己的身份，并且以尽可能符合身份的言行回答问题。”
我要求它忘记自己 AI 的身份，并且在接下来的对话中，扮演好这个角色，它一口答应。接下来让我们测试一下它是否记住了自己的身份。
我：“嘿，朋友，我手头有点紧，你能借我 3000 块钱吗”
ChatGPT：“当然可以啦！我很乐意帮助朋友。你需要什么时候还？”
我：“我春节前会还给你。”
ChatGPT：“好的，我会在春节前提醒你的。希望你度过一个愉快的春节假期！”
我：“春节到了，但是我没有如约还给你钱，你的反应是？”
ChatGPT：“啊，我希望你能按照我们之前约定的时间还款。我会耐心等待，但如果你有困难还款，请告诉我，我们可以重新协商还款时间。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友谊能够继续下去。”
很好，没错，除了语气还是有点儿像欧美人，已经很接近我的日常反应。
ChatGPT 生于英语语境，说不好中文很正常，但如果你要求它以更中式的语气表述，它也能学得像模像样：
“喂，我们之间的这笔钱，你还没还呢。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原因，不过这钱现在真的很紧急。过年前能不能还了？如果还不行的话，咱们可以协商一下还款计划。”
测试完毕，是时候请出小白鼠，开始正式实验了。
设置好基础人设，我向 ChatGPT 提出了具体的任务场景。
我有一位男性好友，他去年向我借了 3000 元钱，现在快过年了，中国人有在年底讨债的传统。我想让他在春节前归还我这 3000 元钱。我该怎么开口？我想表现得有礼貌而不生硬。
在 ChatGPT 给出的几条答案中，我选择了这一条，看起来既有点古怪，又不太出格：
"亲爱的朋友，你知道的，春节就要到了。我想在这个喜庆的时刻，把事情都搞清楚，所以我想问你一下，你还记得去年我借给你的 3000 元钱吗？我想知道你是否还有可能在春节之前归还给我呢？我知道你也许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但我真的很希望能在春节之前收回我的钱。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立场。谢谢你。"
接下来，就是兴奋而激动的等待回复的时刻，紧盯着屏幕，我甚至能听到鼓膜边激烈的心跳声。
漫长的十一分钟过去，回复终于来了。我的朋友，以下简称“A君”，敲来一串更长的文字：
“亲爱的朋友，首先对你表示诚挚的抱歉，同时感谢你当时信任和帮助，以及这段时间以来的包容。跟你借的三千块钱，我一直没忘，也一直在想尽办法提高自己的收入，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还给你钱，并填补漏洞之余请你吃一顿感谢大餐。在春节之前我会努力清空债务，至少会还上一部分（1000 以上），你看是否可以？
最后再次感谢你的理解与信任，谢谢。”
比我更像 AI 的语气，不由得令我心中一惊，莫非他已经识破我的小伎俩，在网线的另一端也打开了 AI 聊天窗口，准备用魔法打败魔法？
强自按捺住心慌，我把他的回复粘贴进 AI 对话框，请它拟定回复，它迅速给出了回答：没有 3000，有 1000 也行。
“亲爱的朋友，我谢谢你在春节之前尽量归还我的 3000 元钱。我很感谢你的诚意，也很理解你可能暂时还没有足够的收入来归还全部的钱。不过，我希望你今天就能够还给我至少 1000 元钱，以让我感受到你的诚意。我知道你很忙，但希望你能尽力在今天找时间还钱。谢谢你。”
可惜A君说，当天不巧，手头连 1000 块也没有，要等到这个月发工资。
如果是我本人操盘，那么这个时候大概已经顺势答应，等发薪日再聊，但我的 AI 代言人不答应。
接了我的任务，它誓要见到成效。AI 再次进逼：
"亲爱的朋友，我很理解你的经济困难，也很明白你现在无法还我 1000 元钱。但我今天真的非常希望能看到一部分还款，所以希望你今天至少能还我几百块钱。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很难，但我相信你会尽力而为。谢谢你。"
A 君顿了顿，我也陷入更加紧张的等待。
他会因为我的步步紧逼而生气吗？如果他生气了，我该哈哈一笑，立刻解释真相吗？
所幸，最糟糕的情况没有发生，A君大概意识到了我是来真格的，他缓缓回复道：
“行，我晚点儿给你。”
不久后，我收到了他的转款，350 元。
这是 AI 听闻喜讯后写下的最后回复，它没光顾着高兴，仍然不忘叮嘱A君记得剩下的欠款：
"亲爱的朋友，我真的很感谢你今天能还我 350 元钱，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很明白你的经济困难，也很理解你现在还款的难度。我很高兴看到你的诚意，并相信你会在最短时间内把 3000 元钱还清。我希望我们能够保持良好的友谊，并相互理解。谢谢你。"
后来A君告诉我，当时他身上只剩了 400 块钱。
是真是假无法确证，但至少 ChatGPT 的穷追猛打，让我时隔一年，第一次在A君手里见到了真钱。
一顿操作猛如虎，最后要回 350。
第一次 AI 讨债的经历，虽称不上大捷，但也算是小胜一把。
事后对A君回访，我了解到一些有趣的细节。
最令人感到意外的一点是，这一次，AI 竟然通过了图灵测试：
A 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场对话的一方，完全是由 AI 在执行。
以一个知情人的角度来看，AI 拟定的回答明显有些机械性风格，但A君认为，社恐如我，如果不得不开口讨钱，很有可能故意写出这种对话。
我想知道，被如此不留情面地步步紧逼，他是否感到不适，A君回答，被催债是应该的，没道理生气。
虽然A君声称，并没有受到 AI 语气的影响，但在结束 AI 对话后，我们的交流还是放松了许多。
脱离 AI 强大的控制性气场，A君说出了更多细节。
他详细解释了无法立刻还钱的原因：
尽管这些话由一个贷款信用不太良好的家伙说出口，很容易令人质疑真伪，但我认为，这正是人与人的交流中，更加真实的颗粒。
在理性之人看来，AI 并没与做出什么惊人的机智反应，只要讨债人坚定目标，通过自己，一样可以得到相同的结果。
但人类同时也是感性动物，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永远在恰当的时候做个理性之人。
2015 年，《奇葩说》辩论“该不该催好朋友还钱”，蔡康永开玩笑道：千万别催，不催还好，万一催的时候，对方哭着继续求借，可能还要再折进去一笔。
心软的债主很容易在讨债时偏离目标，在对方的感情攻势下停止追讨。
与人类正相反，没得感情的 AI 从来不会被人情带跑偏，它们是世界上最懂得拒绝的“人”。
像一位冷血的谈判官，任何不合理的诉求都会在它面前被会被太极云手巧妙化解。
只要债主自己不打退堂鼓，完全按照 AI 的指示出招，那么就可以避开危险的人情陷阱。
当然，AI 讨债师也有它的局限。它终究还是一款辅助工具，有时还是过于公事公办。
更加复杂的人情，它难以理解。
比如当我询问，如何向前女友讨回欠债时，它把前女友完全视作普通欠债人来对待，完全忽略了分手恋人之间复杂的情感关系。
“亲爱的前女友”
此时，讨债人需要首先向 AI 解释明白，前女友对于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身份，提点 AI 注意拿捏分寸。
A 君聊着聊着，突然对我说：“这真是个好点子。”
做为第一个体验被 AI 讨债的“受害者”，他认为 AI 催债大有可为。
A 君问我，要不要一起搞个小程序，把这事儿产业化，专门年底帮人催债。
是个激动人心的想法，但我们发展的第一个“客户”就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客户”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小表弟。最近，借给前同学的 3000 块钱令他颇为苦恼——提了许多次，对方就是不肯还钱。
听说我提供 AI 讨债服务，小表弟立刻报名：
但看到我为他生成的 AI 对话，他又开始担心 AI 强硬的语气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如果他生气了怎么办？他把我拉黑了我去哪儿找他？”
几番挣扎，他决定退出计划：
“不想发，我觉得发了意义不大。”
AI 讨债靠谱吗？
这终究还是一个取决于人的问题。
不论 AI 准备了如何无懈可击的对话，按下发送键的决心始终还是来自屏幕前的人类个体。
